回家的信仰

对于中国人来说，回家就是至高无上的信仰。

《世说新语》里记载：晋明帝几岁的时候，坐在元帝膝盖上，正好有人从长安来访，元帝问起洛阳那边的情况，不觉感到伤心落泪。明帝问元帝为何哭泣，元帝就把西晋灭亡、王室衣冠南渡的故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了。当时的东晋王室偏安一隅，中原被胡人统治，战乱频仍、民生凋敝，山河破碎、统一无望，元帝说完问明帝：“你看长安和太阳相比，哪个远？”明帝回答道：“太阳远，只听说过有人从长安来，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。”元帝对他的回答感到很惊奇，于是第二天召集群臣宴饮，就把明帝的话跟大家说了，而且当面又问了明帝一遍，没想到的是，明帝这次回答说：“太阳近！”元帝大吃一惊，问他：“你为什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？”明帝回答：“举目见日，不见长安。”

永嘉之乱后，晋都南迁到建康，建立东晋政权。自此，晋人永远失去了长安这座古都。所以长安虽近，太阳虽远，但抬头可以看到太阳，而长安却是晋人永远回不去的故乡。地图上短短一条线的距离，穷尽一生却也无法靠近。每读至此，都会对稼轩居士那句“西北望长安，可怜无数山”感念至深。

魏晋南北朝还有许多思乡的例子，比如著名的“莼鲈之思”。据《晋书》载：张翰，字季鹰，出生于苏州吴江，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、大才子，诗文俱佳，其父曾官居三国时期孙吴的大鸿胪。作为前朝旧臣，他本不愿出仕为官，后因机缘巧合担任齐王的东曹掾。在洛阳的时候，张翰在一次与朋友小聚之时，忽然刮来一阵秋风，于是，张翰就想起了苏州老家的莼菜羹和鲈鱼脍，就跟朋友们说：“人这一辈子，莫过于做自己喜欢的事，哪能为了高官厚禄，为了一个好名声，而在远离家乡的千里之外做官呢？这些年来，我一直搞不懂这一点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。”张翰说走就走，次日便上书齐王，说明了这个理由，辞官回乡，过上了他理想中的生活。稼轩居士亦有词忆起：“休说鲈鱼堪脍，尽西风，季鹰归未？”

古人想回家过年，有时比登天还难。《儒林外史》里有言：“有人辞官归故里，有人星夜赶科场”，某种程度上，这两拨人其实是同一类人。贺知章在《回乡偶书》里写道：“少小离家老大归，乡音无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，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这首诗或许道尽了当时士大夫们的心声，37岁离乡，86岁返乡，历经四十九年，贺知章回乡不到一年便驾鹤西去。他们或千里迢迢求师访友，或苦读于深山书院，日积月累，官运亨通，等到宦海生涯结束，于是当年站在船头星夜兼程赶考的举子，后来终于也提着老迈的脚步，回到那一片桑梓之地。

在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里，当我看到龙文章面对南天门长跪不起，被人扶起后转过头满脸疲惫与泪水的说：“走啊，我带你们回家。”时，我倏忽明白了，他不仅仅是对活着的人，也是对南天门一千多个逝去的同胞。于是“上敬战死的英灵，下敬涂炭的生灵，中间的敬人世间的良心。”战争是残酷的，无数人颠沛流离、饥肠辘辘不知何日死去，战士们枪林弹雨中穿行，炮火纷飞中度日，前一分钟还在嬉笑怒骂，后一分钟可能就倒地不起。那么是什么驱使着这些普通的士兵愿意舍弃自己仅有的生命，去搏一个在当时看来未知而又希望渺茫的胜利呢？那些平和安详的好日子，那些令人沉醉的旧时光，汇成了团长的一句话：“回家不积极，脑子有问题。”

在清冷月色下，李白举头望着一轮皎月，遥寄心中思念；榆关那畔，纳兰性德身处千帐灯中，惦记山一程水一程的路途，梦回故园；秋风萧瑟，季鹰怀念家乡味道时，万里之遥的乡思恐怕更让人感慨万千。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，往往写下对家乡最动情的诗句：“人生天地间，忽如远行客。浮云蔽白日，游子不顾返。弃捐勿复道，努力加餐饭。”而今天，多少阅尽城市繁华、经历人生钝创的异乡游子，一转眼才发觉不再年少，于是当夕阳斜映在车窗上，哐啷的铁轨声与汽笛声鸣奏时，会不会情不自禁、热泪狂涌？

悠悠数千年，回家成为萦绕在国人心中的无限期盼，前年大火的科幻影片《流浪地球》中，“家”和“希望”是电影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，地球正值危急存亡之秋，全人类在地球表面创建了一万座行星发动机，推动地球离开太阳系，带着地球流浪，去寻找人类的新家园。刘慈欣在原著中写下这样一段话：“在前太阳时代，做一个高贵的人必须拥有金钱、权力或才能，而在今天只要拥有希望，希望是这个时代的黄金和宝石，不管活多长，我们都要拥有它。”

家是什么？一言以蔽之，家，就是希望。就像那首小诗：

瀑布的水逆流而上

蒲公英的种子从远处飘回，聚成伞的模样

太阳从西边升起，落向东方

运动员回到起跑线上

我交回录取通知书，忘了十年寒窗，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，你把我的试卷签好名字，关掉电视，帮我把书包背上

你，还在我身旁。

“家”的内涵不只是遮风避雨，这个字还会让人联想起温暖、安全感与亲情，更意味着世界刚刚开始，未来还有无限可能......

走马观花许多年，异乡游子今日归家否？